宝玉道：林妹妹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吗？

乍看之下公务员仕途不看重学历，这似乎不是个问题。林妹妹的人设，当然是不说仕途经济的。回思之下，这其实是个很大的问题：林妹妹为什么就当然地不说仕途经济呢？她不说仕途经济，是一种价值自觉吗？

文本中有关黛玉的点：孤高自许、什么臭男人拿过的，公务员仕途不看重学历我不要、西厢记、葬花吟、帕上诗……种种样样，与仕途经济的确是不相投契的，但也不足以立起价值自觉这一判断。

而她听见宝玉这句话之后的心理活动：“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公务员仕途不看重学历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则说明黛玉对仕途经济，在心口两个层面上都已经做到了自觉屏蔽。

如何理解？细细想来，似有所悟。

一，仕途经济与黛玉的气性不合。

何谓仕途经济？

仕途：仕进之路，官场生涯；经济：经世济民，治国安邦。就其本义来说，我们不一概地否定仕途经济。

然而，古今多少老爷，青史几个好官？尽管曹雪芹用笔波谲云诡，不下定义，不作诠释，不给答案，但通过一系列点和线，一系列正反面，我们仍然能够比较清晰地认识到，红楼梦里所说的仕途经济，主要的，应是指一人发迹，全家雄起。是一条做官发财，光宗耀祖的营逐之路，是人往高处走的生存哲学。紧要处，往往不顾吃相，叛卖灵魂。宝玉口中的禄蠹，坊间说的削尖脑袋往上爬，大抵如此。

这样的仕途经济，在黛玉眼里，就是一群臭男人的臭事情罢！即使不知底细，仅凭直感仅看表面，已足以令她疏远而生厌。

堂哉皇哉，道哉貌哉，模板化的脸，程式化的台词和身段。圆熟而拿作，威严而枯涩，与人心是隔着的，与黛玉清幽淡远的气性禀赋更是相冲的。这是一个基本点。

黛玉世外仙姝，她要活得本真、光明、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而仕途经济一套东西八股、功利、假模假式，不干不净，让人浑身不得劲儿。

与仕途经济的样板人物贾雨村之流打交道，更是一件累人的事。要掩上心，捂着鼻，戴上面具。要一本正经地说鬼话，堂而皇之地干坏事。贾宝玉厌恶仕途经济，一多半原因就在这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黛玉本身不是个循着秩序向上攀援的人。她从不因了某种目的，勉强自己跟不喜欢的人来往。自然也不会规劝宝玉为求一个上进之路，去结交那些为官作宦的，如贾雨村们，讨一身的难受。

本来说，男求仕途经济，女看德言容功，是当时的正统价值观。更或者，德言容功就是当时女子们的仕途经济。黛玉既然不重视自身功课，又何以劝人笃学？

基于气性，基于理解，她都不会这么做。

故此，黛玉不说仕途经济的问题，其实就等价于黛玉本人不认同仕途经济的问题。而本小节，主要从感性层面讨论。

或有人说她足不出户，手不释卷，从哪里认识的仕途经济？

黛玉出身列侯之家，父亲是前科探花；她又师从过贾雨村；宁荣二府的家长也都端着一副官本位的面孔；以及她必然有所耳闻目睹的四大家族的那些烂事。

更重要的，她原本就生活在一个封建价值铺天盖地、无孔不入，连亲情爱情、连小孩子都荼毒了的时代里。她接触的面虽然没有宝玉那么广阔，但相当程度上，她也是呼吸着虚伪和腐朽长大的。

所以，她花儿一般的生命，只能在寂寞里开放；她刻骨铭心的爱情，只能在幽暗里瑟缩。

所以，作为一个灵秀皎洁，有着超强感知力的人，哪怕只在本能层面上，对仕途经济那一套不滋养心灵，不洇润真情的东西，她也必然是反感的抵触的。

洁质真性与仕途经济，本来就是宵壤云泥。留一半清纯留一半功名，是难以将息的。

《红楼梦》讲清浊二气，讲的是先天的规定性。虽然说，后天是一把杀人刀，但一些人的先天气性，是可以强大到逆刀而生，或冥顽不灵，或敏慧坚贞。

这不是宿命论，这是基因。

而千样人生，不说自色悟空，以历尽苦难初心不改者为上品。

张岱所谓：“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痴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黛玉是一脉纯灵之气，生来聪俊灵秀，清透挚真，远岫轻云，如诗如梦。在此强大基因之上，后天的一系列丰富生成，让寄人篱下，礼教等身的她，走过岁月的坚硬，不失性灵的完整。把对仕途经济的不屑贯彻始终，并渐渐从本能上升到了觉悟。

二，仕途经济不是对症黛玉人生困局的良药。

黛玉六岁失恃，继之失怙，孤单是她生命的一个主题词。她的敏感多疑，高傲自许，多从一个孤字上来。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如影随形的一种飘摇感，对意义的追索，原生家庭的难以为继、生命和爱情的无力，交织成多重经纬的人生困境，突不破，走不出。

多病之身，善感之心，诗书、宝玉、良辰美景、天地时空、花落水流红……相当程度上，黛玉就是一个站在流沙之上，奋力去抓云朵的人。

官而浊，官而假，仕途经济显然不是对症如上困局的良方。相反，仕途经济，甚或是戕害她人生的毒药。

种种困局里，尤以爱情的逼仄最为提纲挈领痴缠深重。爱是黛玉一生心病之所系，亦是性命之所系。

首先，她把心血和热情都投向了以爱为中心的诗性世界。仕途经济或者其公务员仕途不看重学历他别的什么事，实在，于她如浮云。

其次，她爱的是一个质地晶莹、性灵饱满的真宝玉，不是功名利禄道德文章的假宝玉。同声相吸，同气相求，他们的爱情，是基于共同的心灵品格和精神质地的两个自由灵魂的惺惺相惜。

而这是不符合时代规范的，非但得不到包括仕途经济在内的封建价值体系的赞助和促成，并且还会受到它们的摧残和扼杀。

做个假设，宝玉果真去追逐仕途经济了，更能剩几多赤子初心，几多眷盼深情？

追逐仕途与牵手宝钗，性质是一样的。

这对宝玉自己，是背叛；对黛玉，是转身，是分道扬镳，是釜底抽薪。

留给黛玉的，将是彻底的孤独、无助和绝望。宁荣二府、天地之大，可还有一个能与她声气相通的人？

宝玉，是黛玉生命的甘露，也是稻草。

宝玉受笞，黛玉一句你从此可都改了吧，多少怆痛，多少无奈？脂批：心血淋漓，酿成此数字。打在他身，落在我心的，除了痛，分明还有担心——棍棒之下的屈服，那与生俱来的五彩晶莹……

黛玉怕失去一个真宝玉，其实是怕失去一种体贴一种陪伴，一种灵魂的相扶相持，一个生命存续的意义。

所以，从破解困局的功能性、方法论层面上说，黛玉也不可能导劝宝玉留意于仕途之间，委身于经济之道。

或者，像曹雪芹批判的才子佳人小说那样，宝玉可通过金榜题名争取一个自主权？桎梏婚姻的是制度，于荣国府这样一个礼教观念盘根错节的人家，自主权不一定争得到，蟾宫折桂的过程中，必然有熏染有蜕变。这样的宝玉，一定不是黛玉的心期。这样的爱情之外的手段得到的爱情，一定配不上爱情的圣洁。

三，黛玉有一个更其高邈深邃的精神天空。

毋庸置疑，作为曹雪芹笔下的新人类，比之群辈，黛玉有一个更其高邈深邃的精神天空。而黛玉不说仕途经济，归根结底，原因就在这里。

她虽然寸步不离大观园，但灵魂的触角，却远远伸展到了别人难以企及的高度和深度。

她细腻、玲珑，基于丰盈纯粹的人性本身，体察，观省，审美，守望，追索，弃绝苟且，构建起了一个诗意天空。

一往情深深几许？深山夕照深秋雨。这个作葬花吟、续庄子文、喜散不喜聚的少女，她看到了盛开，也看到了凋零，看到了无常和分崩，看到了生死两点之外黑压压浩漫漫的虚空。这让她能够一定程度地立于生命之上，对生命做一个终极拷问，从而明真假知轻重，直抵生命的根本。从这里说，她短短十七年的生命，已经决胜了一大波的老态龙钟。

她看重的宏大和细微，是众多匍匐于烟火，妄想把飘忽如寄的人生，过成万世不朽的功名的人，看不见够不着的生命风景，或恰是他们眼里需要刻意规避的无足重轻。

黛玉想抓住的，是与笏满床、金满箱无关的一系列原生态的人性美好，一系列本质性的永恒的烛照人心的至亮至真，而不是基于日常生计的某些实用性。她在乎的只是宝玉这个人，而不是宝玉的财富和功名。她追求的爱情，是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两个清净灵魂的相知相赏、相依相傍、相映相生，而不是宝钗式的夫贵妻荣、门楣复兴。

黛玉是一个反烟火的灵性的诗性的艺术性的存在。她的意义，就在于为我们演绎一个女子的精神质地，可以达到怎样的娟秀洁净韵雅深情。她从身心才貌高度统一的境界上，为我们树立了一个稀世俊美的标杆。

黛玉，外在上是柔弱的，骨子里是硬朗的，她丰盛唯美的精神高天下，是没有仕途经济们的土壤和席位的。

她的洁骨仙性，唯有宝玉，爱博心劳的宝玉，差可一匹。

尽管，由于圈子相关，黛玉对仕途经济画皮表里的认识，不会比宝玉更加全面和深入。但青春渐长，压抑日深，此种认识，也必然有一个从感性到理性，从气质到观念的渐进和飞跃。

而黛玉之为黛玉的可贵，就在于她身当制度性的置疑和否定，不妥协，不放逐，始终保持着人格的完整和灵魂的洁净。比起好风须借力，送我上青云的宝钗，比起折腰于五斗米，摧眉于万钟粟的乌泱泱的臭男人们，一身傲骨，愈见铮铮。

所以，我倾向于认为，黛玉不说仕途经济，已渐臻理性挞伐、价值取舍的高度。所以，她听到宝玉 “林妹妹不说这些混账话，要说，我也和她生分了。”这句话时，才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此前，她已从心到口，完成了对仕途经济的全面屏蔽。

也因为圈子相关，关于仕途经济，宝玉不光看了风月宝鉴的正面，还看了反面，看了整个的官场现形记。既看到了规则和束缚，还看到了分化和倾轧，至于尔虞我诈，狼奔豕突，规模性的肮脏和败坏，系统性的对真善美的摧毁，追腥逐臭一群精蝇。他的鄙视，也更加不共戴天。

要之，从根性上、情感上，世界观、方法论上，黛玉和仕途经济都是不投缘的。否则她就不是林黛玉，就成了薛宝钗；从质地上、觉悟上、理想和价值观上，宝玉都不会拥抱仕途经济。否则他就不是贾宝玉，就成了贾雨村。好吧，钗于奁内待时飞，也似乎是一个思路吧？

不说仕途经济的二玉身上，寄托着曹雪芹的人生理想。这样的人，渐渐多起来，才有望群体性地跨过三六九等，超越相害相杀，真诚，博爱，悲悯，让包括自己在内的每一个万古一造的生命，都抵达他本来应有的舒展度和挺拔度，实现他作为万物之灵的一切尊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