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我退学了。短暂20年前的自考本科的欢呼之后，我感觉迷茫和痛苦。高中学历并不好找工作。

我在烈日下奔走，海投简历。最后勉强找到一个底薪3000的销售工作。工作内容就是不停在广场上、公园里……奔走，只要人多的地方，我就要和带我的师父一起去试试。卖擦鞋鞋油，10块钱一支。

从早上七点到中午十二点，太晚越来越晒，一瓶鞋油都没有卖出去，我的汗却越出越多，衣服黏在身上真让人难受。我望着黑压压的人群，感觉人生像见不到底的黑洞。

我有了回学校读书的想法。不读书，我的人生就只能这样了。因为思绪万千，我对眼前的工作没那么看重。

师父看出我的心不在焉，问我在想什么，我说想自考本科，或者重新高考，想回去读书。师父说，你当初退学是想出来工作，现在工作又想回去读书，人生不能遇到问题就逃避呀！你要是想自考本科，我不拦着你，回学校对你来说不现实。我说话你别不爱听，大学你都没坚持下去，再复读，高四对你来说更难熬。你本科退学到吧，再回去，说不定又只能上个专科，你甘心吗20年前的自考本科？

因为应聘的时候面试官看到我从学校退学不久，就劝我回学校上学。但那时学校说学籍已经注销，我就没回去成，所以公司的人大都知道我是退学来的。

他们当中很多大专毕业或者初中就出来了，觉得我本科退学有点可惜。尽管我上的是个三本，他们依然觉得能上本科就挺好的。

他们后悔没好好读书，也惋惜我放弃了接受高等教育的机会。但大家出来都是挣钱的，晨会后就各奔东西，新人有公司派遣一位师父带，一般是大专带高中，高中带初中，初中里面再挑老人带新人。有几个销冠，就是初中学历，是他们公司几年里的传奇。

在这个圈子里，业绩就是一切。它决定你到手能拿多少工资。一盒鞋油2块钱提成，100盒以下没有提成。这是公司一个新产品的推广。月末还有淘汰制，不达标就会被清退。

公司不会施压，早会简单到十五分钟内结束，一切靠业绩说话。

我很难想象一个月拿几万块钱提成的人卖出了多少盒鞋油。分给我的那个师父，已经在公司做了三年，业绩稳居前列。

他大专毕业就来这个公司，没换过工作。他告诉我他上学到工作的经历，似乎想勉励我，又好像要启发我想清楚自己未来的路。

可是我未来的路，在哪里呢？

我不想再去了，在我和师父一起几乎走了一上午也没有卖出一盒鞋油的时候。

师父似乎不服输，我们一起爬上山间公园。从山脚下爬到快山顶，也没人买。我拉着师父要去别处的时候，师父说再试试。

师父又跑了几处，让我跟紧，在假山后面，有几个中年人悠闲的抽烟。师父立马过去蹲下给别人擦鞋子，一边擦鞋子一边说鞋油的好处。众人眼皮都没抬一下，等师父把他们没人脚上的一边鞋擦得锃亮的时候，他们冷冷地说不需要，然后换个地方抽烟。

这时候，师父看到旁边还有个人，立马过去，在他刚蹲下来准备擦鞋的时候，那人一溜烟没影了。师父站起来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这一次，师父发现了一个中年人。他并不说话，只是在那儿抽烟。师父一言不发得把那人两只鞋擦得锃亮，在烟雾缭绕中，我看到师父汗如雨下，可他没有擦拭一下。

果然，那人说不需要，师父说不要也没关系，这是我们公司的新品，就当做个宣传。顺便拿出一支新鞋油给那人看看。那人问价之后，买了一支。这是我们一上午的劳动成果。没吃饭没喝水，一上午就卖出一支10块钱的鞋油。

我和师父说下午我不来了。师父说再坚持坚持，他才做这个的时候，也很久没有业绩，后来才一步步卖得多拿提成的，即使做了两三年，也常常会遭到拒绝，就像我看到的那样。刚才我试了一下，虽然有那么多人只有一个人买了，但假如我试都不试，那就连一支都卖不出去。你才从学校出来，难免心高气傲，觉得给人擦鞋子好像低人一等，但挣钱就是这样。你要想去读书就回去读，要不你就老实工作，做这个想那个，最终的结果就是一事无成。

中午过后，我们在路口分手。那时候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后来我们再也没见过面。现在想想，他的话不无道理，但那时的我却不能体会。

后来我的生活就是不停换工作，谈过几次无疾而终的恋爱，租过几次廉价的房子，还被中介坑。

在朋友的动态里看到他们课表上的课程越来越少，看到他们甜蜜的恋爱，再看到他们的毕业证、婚纱照、结婚证，有人晒出研究生的学生证，有人考编上岸……我感觉心里一阵酸楚。

退学之前，我以为外面的世界是阳光雨露。退学之后，我才知道，没点学历和技能，最终很难在这个社会立足。就像温室里的一朵花，现在被搬到露天的暴风雨中，除了自己，没人能提供庇佑。

我擅长写作文，但不擅长教学。从小学到高中，我经常给找我帮忙的同学修改作文，初中时我的作文语文老师自己让我自己批改，评语常常只有一句“语言还需锤炼”，高三时我的作文最低也是51分，大学时，同班同学也找我修改他写的小说。大学时，我在学校的新媒体和报纸上发表过几篇文章。

我觉得自己还不算差劲，找了类似作文老师的工作。这份工作并不轻松，和我想象中也不一样。

面试的时候老板让我指导一个三年级的小学生写作文，题目是“我的妈妈”，我试图引导出妈妈在小孩子眼里的样子，再加以拓展。但小孩子说妈妈爱化妆，打麻将，除了花钱什么都不会。我又问那妈妈有没有什么让你印象深刻的事情呢？小孩想了想说妈妈每次化妆品还没用完就买，除了看到她往家里扔化妆品，没见她做什么。我又问那平时妈妈有关心你的学习和生活吗？小孩子似乎很不耐烦，快要哭出来了，我不喜欢妈妈。

我不知道该怎么和他沟通，场面很尴尬，同时也觉得这次面试无疾而终。出乎意料的是，老板通知我去上班。

作文老师其实只是一部分，主要工作还是接送孩子上学辅导作业。以前觉得带小孩做作业简单，现在发现很多题讲了他们也听不懂。更难搞的是，每个班都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学生。

我毫无教学经验。即便是辅导作业看起来没有什么技术含量的事，和孩子沟通起来也有点困难。

一个从澳大利亚转学回来的学生甚至直接问我会不会把他教错。我的数学本来就不好，他这样说，我突然就很没有底气。

从我接手之后，他的成绩直线下滑。班上其他同学的家长抱怨学校留作业好多，老板觉得我进度太慢。更要命的是，我发现有两个学生似乎有点自闭。

这些棘手的问题我不知道怎么处理，只好更努力备课，提前预习好几遍。因为不熟悉教材，我给到的方法常常让孩子理解不了。自然科学课我都没上过，美术要画水彩我根本不懂……

一个星期后，老板辞退了我，她觉得我进度太慢，常常让学生很晚才回家，家长诸多抱怨。

她结了800块工资给我。

我去了超市服装区给人开票，这份工作看起来清闲，其实没人的时候我还要熨烫衣服、把被客人分门翻得乱七八糟的衣服分门别类的整理好、用剪刀减掉衣服上的线头、上磁扣、还要管文具区的卫生，留意孩子不要损坏文具和乐器……遇到打折的时候，一天到晚除了开票的时候根本停不下来。一天八小时，两班倒，一个月工资才2000块还不管吃住，好在房租一个月200块就可以搞定，因为自产自销，所以一块五毛钱可以买两个茄子。我的工资都用来买书，并没有其他开销。

有一次一个客人和我多说了两句话，老板瞪了我好久。

和我一起上班的还有一个兼职，她是学生，本地人，大四快放寒假没课就回去了。她天天在柜台上看书，老板并没有说什么。

后来我忙完之后也常常跑到文具区看书，老板说我雇你来是让你上班的，不是让你看书的。

那时候年轻气盛，心里很不平衡，和老板吵了几句不要工资就换了工作。

我整理单据的时候发现进价几十块钱的衣服都要卖到三四百，一两百的都要卖八百到一千。

碰巧一楼的收银员周末休假来看衣服，我说让她去外面买，这衣服质量不太好。那时我感觉似乎良心正在受煎熬，卖衣服我没有提成，但既然是工作，还是要认真对待。一个穿着工厂衣服的年轻女人看中一件羊毛衫，还想给她母亲买一件大衣，加起来一两千块钱。她一直问我质量好不好，我只能说好。其实，我不把衣服上的线头减掉，毛衣起球也是我小心的拿剪刀减掉，大衣是卖不出去的陈货，老板让我每天熨烫。

开票后，我望着那女人走向收银台的情景，感觉自己真混蛋，似乎也看到自己家人被人坑的画面。

也许出于愧疚，也许是因为在一个地方上班，我建议同事去外面看看。同事问我干嘛得罪老板，我说都是出来打工的，我也没想过得罪不得罪老板，实话实说。

同事在超市服装区逛了一圈后出去逛街。后来我们熟络一点，她告诉我她是贵州人，当初高中毕业就结婚了。他们是初中同学，高中谈了三年，一毕业就结婚了。她甚至放弃了上大学的机会，因为他没考上。

他们结婚半年就离婚了。

我惊讶，我认识她的时候她才十九岁，她出来一年多，领结婚证的时候都不到法定年龄。我问他们怎么领到结婚证的，她说，总有一些法律管不到的地方。说这话时，眼神悲切，似乎怕我深究。

这点分寸我还是有的。

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又改变了一点。

从前我觉得收银员没前途，每日数钱吃青春饭，以后更难熬。但我没想过，劫后余生的随遇而安，是不是也是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人生态度？

我为退学悔恨，但她和我说她为了爱情放弃学业最后爱情抛弃了她的时候，我竟然少了一点悔恨。至少，我作出决定的那一刻，为的是自己。

我望着灰色的天空，看着楼下跳舞的营销员，想到常去的那家卤菜店老板是从厦门大学退学的，一时竟不知道自己的人生该往哪儿走……

人都会迷茫，而我的迷茫，似乎看不到尽头。

再次失业后，我灰头土脸地回了家。

退学后，家里也让我感觉压抑。这里曾经见证了我的荣光，“别人家的孩子”，可现在，我什么都不是。我还是那个别人家的孩子，只不过变了味。

一向与母亲交好的邻居，背地里拿我当反面教材教育自己的女儿，你明儿可放争气点，别像你姐姐那样，不读书也不工作，说起来还上了一中，你要是像她那样，就不晓回来的。我要是你表婶，早就被气死了。

我准备敲门的手凝固在半空中，反应过来后，我跑回了家。

我一定要争这口气，那是我最坚定的信念。我装作没听到这话，她们来我家我很热情，却很少再去她家。

我决定复读，一中的教学资源还是不错的，最差也能上个本科。我联系了高中时候的班主任，他并不同意。高中时，我身体差，学校就劝我退学，想必老师也怕担责任。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现实。

三中四中的条件很差，复读考不考得上专科都是个问题，二中复读入学也很困难，我决定以社会考生的身份参加高考。

因为没有收入，我变得过分敏感。偶尔吃两包辣条，也被村子里小卖部的人说不上进，好吃懒做。

他们没有一个人承受过我的痛苦，生病的时候也没有出过一分医药费，我也不曾吃过他们家的饭，穿过他们家的一根纱，不知道他们有什么资格指责我。

人言可畏，身处低谷的时候，谁都想踩你一脚。我不甘心。

家里不同意我重新高考。我问同学借钱报辅导班，给通讯录里的每个人都发了短信，只有一个同学借了我一千块。

母亲知道后训斥了我，让我把钱还给了同学。

多年后同学说没想到我会向他借钱，毕竟我们也没多熟，我说自己给通讯录里每个人的发了短信，只有他一个人回复了我。

找工作N次碰壁后，我开始投稿。稿件大多石沉大海，杳无音信，后来就是收到退稿信，再后来，拿着十块二十块的稿费，最多的一次也只有二百块，简直就是杯水车薪。

我又去便利店上班，谈了一场恋爱。那场恋爱似乎像真实的噩梦，几乎要了我半条命。我大病一场，稍微痊愈，已经过去大半年的时间。

痛苦使人清醒。这一切的根源，都是从退学开始的。

我的人生轨迹像个抛物线，从退学那个拐点开始，一路向下。

我觉得一切糟透了，唯独母亲没有放弃我。我问母亲为什么始终相信我，母亲说“我老了你肯定不会不管我的”。现在想来，这话依然让我泪如雨下。

从此以后，只为爱我的人而活。我不再是个老好人，变得冷漠，棱角分明，对自己不喜欢的人和事不再勉强自己。有趣的是，这样做以后，我身边留下的朋友，都是能彼此敬重又互相关心的。我们彼此鼓励，又各自独立，为了遇见更好的自己而共同努力。

我变得不好说话，也会犀利怼人，别人反而不敢再对我指手画脚，觉得我有原则，恪守着彼此的防线。

也许上天眷顾，我赶上了高职扩招。顺利从一千多个人里面考到前225名，幸运地被某大专汉语专业录取。

因为知道没学历的难处，我更加珍惜这次习的机会。我知道本科和专科还是有点差距，所以大一开始就报了自考本科。

这一次，我没有问任何人的意见，自己报名自己考试，也不再纠结它有没有用。如果专升本没考上，自考本还能兜个底。

从前想提升学历总在纠结，后来发现时间都在我的踌躇不前中溜走了。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今天永远是余下的生命里最年轻的一天。

我想对所有想退学的同学说，不要退学，年轻时候的逃避和放弃，未来都要加倍偿还。特别是和我一样没背景没关系家里又没多少积蓄的人，不要退学。学历不代表能力，但学历是敲门砖，换句话说，你连读书都没坚持下去，企业凭什么相信你能把工作坚持下去呢？

退学虽然是一种经历，但它真的就像污点一样不被人待见。大部分人除了努力读书，好好工作，并没有太多的选择。学历越低，选择越少。

未来的你，一定会感谢现在努力坚持的自己。每一个你觉得自己需要努力的时刻，都是未来的你在向你求救。努力也许不一定能获得想要的结果，但一定会遇见别样的风景。总有一天，你学到的会帮到你，而你努力为之奋斗的一切，总有一天会慢慢靠近你。我们一起加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