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潘彩霞

1955年夏天，17岁的雷蒙德•卡佛走进华盛顿州一家快餐店，迎面撞到一张明媚的笑脸时，他紧张又温暖。

迎上来的，是玛丽安•伯克。虽然只有15岁，但她身材高挑，已经是个标准的金发美女。她在一所天主教学校读书，利用假期在餐馆打工。

面前的卡佛高大、羞涩，玛丽安有个预感：“中世纪哲学历史与哲学导论我要嫁给这个男孩！”

美国小说家雷蒙德•卡佛

仿佛是天意，他也对她一见钟情。

卡佛的父亲是锯木工，喜欢酗酒，母亲则是女招待，他经常跟着他们辗转迁徙。生活给予他的，更多的是冷笑和嘲弄。

玛丽安的笑，热情又友好，令他怦然心动。

少年人的爱情简单炽热，雨后新竹一样长得飞快，如胶似漆中，他们一起阅读中世纪哲学历史与哲学导论了契诃夫、福楼拜等作家的经典名著，卡佛开始迷恋文学。

在朋友们看来，卡佛木讷、壮硕，是个笨手笨脚的家伙，可在玛丽安眼里，“他忧郁、有才华”，简直堪称完美。

尽管卡佛吸烟、喝酒，生活动荡，但玛丽安坚信，他们相爱就够了，她已亭亭，无忧亦无惧。

夏天结束时，卡佛继续去读高中，玛丽安也返校学习，她的愿望是将来做一名律师。

可是不久，意外怀孕打乱了这一切，玛丽安从中学毕业后，两个贫穷的家庭不得不为他们举行了婚礼。

一个18岁，一个16岁，他们自己还是孩子，却即将为人父母。

卡佛

以打扫卫生作为交换，他们被允许住在一家诊所的地下室里，夏天维护花草树木，冬天为过道铲雪洒盐。 那段日子，后来被卡佛写进小说：

“这两个孩子，真的是非常相爱。最要紧的是，他们都有很大的野心，是疯狂的幻想家，他们总在谈论要做的事情和要去的地方。”

年轻的心充满激情，卡佛一边打工，一边在一所学院选修了两门课程——中世纪欧洲史和哲学导论。

他成为作家是他们共同的梦想，可是不久，家庭生活就陷入混乱。女儿出生后，卡佛明显无所适从。要命的是，玛丽安发现自己又怀孕了。

为了应付拮据的生活，也为了证明，自己和孩子不会拖累卡佛的写作，她不顾身孕去打工。两周后，用赚到的钱，她为卡佛买了一份生日礼物：人生中第一台打字机。

尽管穷困无比，玛丽安还是支持卡佛学习，1958年，卡佛进入加州一所大学。

家庭一贫如洗，靠着借来的钱，他们把家从华盛顿州搬到加州。开学不久，儿子出生。

为了养家糊口，在一个阴郁的雨天，玛丽安找到一份餐馆女招待的工作。不到20岁，两个孩子，一个刚满月，一个一岁，如海水漫过沙滩，青春被一卷而去。

卡佛与第二任妻子

玛丽安扛起全部生活重担，为了卡佛的梦想，她推迟了自己的读书计划。靠着她做餐馆服务员、电话接线员支撑，卡佛心无旁骛学习写作。

在大学，卡佛半工半读，有时做木材厂工人，有时做图书管理员，并开始尝试写作。

然而，小说很少成功，悲观时常笼罩着他，他抱怨孩子们的吵闹，抱怨家庭生活缩短了他的青春，抱怨自己“没有一丝写作天赋”。

玛丽安把房租、牛奶、面包当成自己的职责，有时甚至一天打几份工，她始终坚信，卡佛会成为“伟大的艺术家”。工作之余，她到处宣传卡佛的作品，希望人们欣赏他的才华。

1963年，卡佛获得文学学士学位，老师建议他到爱荷华作家讲习班学习，因为那里是培养年轻作家的摇篮。

兜里揣着仅有的1美元，开着一辆破旧的雪佛兰，带着两个四五岁的孩子，一家人前往爱荷华。一路上，靠玛丽安为餐馆干两个小时活，他们才换到一顿免费的午餐。

到爱荷华后，卡佛得到一笔奖学金，小说和诗歌开始发表。

玛丽安也有自己的目标，她一边在俱乐部做女招待，一边在大学注册，抓紧机会学习。对于未来，她始终乐观而保有激情。

卡佛却恰恰相反，他发现，写作根本没法改变糟糕的境遇，永远经济紧张，永远捉襟见肘，灰心之下，不等拿到学位，他就逃离了爱荷华。

爱荷华大学作家写作坊创办人聂华苓夫妇

没有存款、居无定所，为了躲债，连夜秘密搬家成了家常便饭。卡佛腼腆、敏感，讨厌工作，这使他更加逃避现实。

为了不使卡佛放弃写作，玛丽安找了一份挨家挨户上门推销百科全书的工作，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再次独自负担起一家四口的生活。

生活稍稍稳定，卡佛进入创作的高峰期，一篇小说被选入《1967年美国最佳短篇小说集》，多年坚持有了回报，他信心倍增。

接下来的两三年里，他出版了两本诗集，在作家圈子里有了一席之地后，被推荐到一所大学讲诗歌创作。

那时，玛丽安也获得大学文凭，当了一名高中老师。

本以为生活终于冲他们敞开怀抱，谁料，卡佛进入了“坏卡佛时代”，像父亲一样，酗酒如影随形。

更坏的情况是，在他为了写作而独自租住的屋子里，玛丽安看到，床上摆着两只枕头。

卡佛与第二任妻子

酗酒令家庭重新陷入贫困，玛丽安白天工作，晚上做女招待，当卡佛和他的朋友们打高尔夫时，就在他们打球的那个俱乐部里，她正在酒吧接待顾客。

争吵、矛盾、指责、怀疑充斥着整个家庭，一次醉酒后，卡佛失去控制，他拿起酒瓶砸向了玛丽安的额头。

即使这样，玛丽安仍然守护着婚姻，她说：“对我来说，根本不可能将他一笔勾销。”

1976年，卡佛出版了第一本有影响力的小说集《请你安静些，好吗？》，书的扉页是他的献词：“谨以本书献给玛丽安。”

讽刺的是，书出版第二天，他就因骗取失业金被指控，法庭上，玛丽安用这本书向法官证明：“他是一个有前途的男人，是没有实现的梦想和酗酒的受害者。”

她的请求，终于让他免于牢狱之灾。一年后，这部小说被美国国家图书奖提名，卡佛开始受到主流出版业的关注。

《请你安静些，好吗？》

然而，酗酒依旧，再一次住进医院时，医生警告说，他的第一本书可能成为最后一本。卡佛下决心戒酒。

“坏卡佛时代”结束了，卡佛获得了更多的经济资助、高额的文艺津贴，还有了一份在大学教书的稳定工作。

可是同时，他在诗中说：“爱这个字，正在逐渐变暗，变得飘忽和摇摆不定。”

在一次聚会上，他结识了女诗人苔丝•加拉赫，39岁的他，迫不及待离开了玛丽安和两个孩子。

但是，他迟迟不愿离婚，一想到“另一个男人在为玛丽安的面包片抹黄油”，他就感到“心烦意乱”。

两年后，玛丽安决定放手。20多年来，她用青春和汗水，陪伴一个锯木工人成长为作家，她已习惯倾己所有去爱他。

分手时，为了让卡佛安心写作，她主动放弃了应得的财产，“我相信，若我将来陷入困境，他不会袖手旁观”。

然而事实并非如此，40岁时，玛丽安不得不去了另外一个城市，重新做起女招待。

卡佛与第二任妻子

卡佛和苔丝结婚了，但对玛丽安的歉疚，从来都没有消失过，他常常对别人说：“我娶了我爱的女孩，却毁了她的一生。”

正是玛丽安代表的那些卑微、琐碎的日子，在他笔下成为永恒，也正是那些篇章，奠定了他在美国短篇小说界的地位。

1987年，卡佛被查出肺癌。患病后，他经常与玛丽安通信，小说集《我打电话的地方》出版后，他给她寄去一本，上面写着：

“献给玛丽安，我最老的朋友，我敢作敢为的青年伴侣，我同样敢作敢为的中年伴侣，我那么长时间的妻子和贤内助，我的孩子的母亲。

本书是对爱情的一种纪念，因为有些东西值得铭记。无论如何，这始终关乎爱情，没有人知道，他们不知道，绝对没人知道。”

落款是：你的雷。

生命最后时刻，卡佛渴望见到玛丽安，想到当年那个绽开笑脸的14岁女孩，他对妻子苔丝说：“记住，她曾经像个天使！”

卡佛

卡佛去世后，所有的遗产，几乎都留给了苔丝，而玛丽安收到的，只有指责。人们说她过早和卡佛成婚，因为家庭的拖累，才致使他终生没有写出一部长篇。

玛丽安无从辩解。然而，那些时光无法从生命中剔除，2006年，她完成了回忆录《过去什么样：我与雷蒙德•卡佛的婚姻》，她将书题献给两个孩子，也题献给了卡佛，她称他为“我们家的爸爸”。

书中没有怨恨，只有“爱的、生动的记忆”，苦难与失望的前半生，有他们共同的成长，那比爱情更重要。

“这一生你得到了你想要的吗／我得到了／那你想要什么／叫我自己亲爱的／感觉自己在这个世上被爱。”

卡佛的墓碑上，刻着他生前最后一首诗。是的，他得到了，即使已经离世18年，他仍然被她爱着，就像当初一样。

《卡佛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