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帅/口述

黄毓婕/撰文

我叫郑帅（@程序员教师生活），1993年出生，是一名在乡村小学工作了三年的数学老师。我曾是一名北漂三年多的iOS系统开发程序员，2017年，在裸辞了月薪过万的IT工作后，我从北京回到老家河北，成为保定市曲阳县一所乡村小学的第二位男老师。

曲阳县过去是个贫困县，县城不小，有五十几万人口，人们普遍对教育比较重视。我出生在县城里的一个教育世家，我妈、我爷爷、奶奶、姥爷都当过老师，从小到大，我看惯了大人们教书的样子，却从未想过有一天自己也会站上讲台，而且是以一名北漂归来的程序员身份。

现在我是一名乡村小学的数学老师，每次望着孩子们渴望的眼神，心里很有成就感。

我的母亲是一名小学语文老师，她工作总是很忙，没有时间管我，小时候的我又特爱玩，小学三年级以前成绩始终是一般般。后来母亲终于注意到我了，把我带去了她所在的学校，成绩才慢慢提了上来，中考还顺利考上了县城的重点高中。

小时候我和妈妈的照片，她在我的成长路上有很大的指引。

刚上高一那会，我的成绩还说得过去。那时QQ很火，大家都在玩QQ空间、QQ农场、QQ牧场，我迷上了这些小游戏，每天要想着怎么才能偷菜升级。但正常玩速度太慢了，我寻思着有什么简单点的好方法呢？于是就去百度贴吧、我爱破解这些论坛上逛，想找到能让电脑自动签到、偷菜、抢车位的程序，帮我完成游戏任务。

虽然是很小的程序，琢磨起来也还是有难度。那会儿家里有台式电脑，我就对照着网友发的经验自学写程序，假期结束回到学校，继续找机会去网吧写。就这样，根据论坛上网友的解答，我写出了人生第一个软件，帮我完成了QQ游戏的任务。

迷上网络后，我的成绩下降得很厉害，高考意料之中落榜了，离本科线差三十分左右。高中时候写的那些小软件，虽然都是小打小闹，但我确实很喜欢。我妈觉得既然我对这东西感兴趣，不如找一个专业性强一点的学校。考虑再三，我没有复读，选择了石家庄一所计算机专业不错的大专。

我是标准的理工男性格，有点沉默寡言，大学里很多人会参加各类学生活动，但我一次都没有去过，跟人沟通的事我最不在行，幸好学的是计算机，每天写代码的时候只需要对着电脑。

刚进大学的时候我还比较单纯，也有上进心。入学之后对人生已经有小小的规划，觉得既然文凭不行，那就在技术上多长进。学校里教的都是基础的软件知识，对我来说太简单了。于是，我就去各种论坛寻找免费的学习资源。大二那年，电脑品牌官网搞活动，我花2700元买了一台最低配的联想y480i3笔记本，每天待在宿舍里自己学编程。

我的毕业证书，专业学的是计算机网络技术。

我们学校管得不严，大二的课上完了就可以提前离校找工作了，所以大二一结束，我就开始看各种招聘信息，也不管钱有多少，主要是想长点经验。石家庄的白求恩医院说给我开1800块钱，让我帮医院设计网页，我问管吃管住吗？对方说可以，我很痛快地答应了。

毕竟之前没见过世面，网站设计出来后，我还稍微有一小点膨胀，感觉自己无敌了。没多久我又去了一家汽车灯改公司，负责设计公司网站，到了那儿才发现，公司只招我一人开发整个网站，除了我专攻的前端外，还要同时负责后端。老板什么都不懂，他觉得编程都一个样，雇我一个人足够了。没办法，我只能临时自学后端开发，多花了两倍时间才把网站做出来。

网站做出来就相当于房子盖好了，偶尔出现问题才需要维护，更多的时候，我就负责做网站推广工作。做网页推广烧钱，短期内很难见效，老板总感觉我平常在那坐着很闲，挣的是闲钱，他看着心里难受，想让我转去做销售。我习惯了对着电脑写代码，实在抵触跟人不停地说话，尝试了一下只觉得别扭。

我表哥当时在北京做iOS苹果系统开发，和他聊天的时候，他劝我说不行就来北京，他教我做苹果开发。当时苹果的产品在中国刚流行起来，做iOS的人还比较少，我有点心动了。

2014年，我坐火车前往北京，开始了北漂生活。

刚到北京的时候，我对一切都充满了憧憬，能工作在大城市，背靠大平台，听起来就让人羡慕。有时晚上吃完饭出去散步，望着外面的高楼，一盏灯就代表一个家庭。当时我想，一定要努力学技术，将来挣了钱在北京买个房，野心是挺大的，可惜后来没实现。

北京的工作强度比石家庄大很多。我工作的地方是为一家互联网公司服务的外包公司，按规定周六周日都是休息的，但周六晚上老板紧急打我电话，说刚做完的外包项目出问题了，让我赶紧去公司。我熬通宵修改了程序，从公司出来已经是凌晨四点，从丰台大井站一直走到石景山古城站，心里很郁闷。

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直想以后是不是每一天都可能是这样的生活节奏？做iOS开发跟网站不一样，我的技术还不到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胜任……就样慢慢地在街头散心，我一路走了快三个小时，直到见到北京清晨的朝阳。

加班结束，我走在北京的街头散心，发了条动态：“认为值就去做，认为好就去珍惜吧”。

周一到周五晚上有时也要加班，周六那是肯定是要加班的，一旦软件出了什么问题，保准有电话打过来召唤我去公司。我忙活完一周就只想好好休息下，周天一般在出租屋门前的饭摊吃碗饭，或者自己下个面条，然后倒床上睡一整天。

2014年刚进公司的时候，我的工资只有5500元，舍不得多花，便合租了一间六个人住的出租屋，每月平摊之后只需四百元。里面就跟大学宿舍一样，一间屋子里边有六个床位，上床下桌，还有一个卫生间可以洗澡洗衣服。屋子里6个人，有5个都是做IT的，大家都有共同语言。

大部分时候，出租屋里全是聊技术的声音。IT技术很多都是互通的，我们宿舍有人做前端，有人做后端，也有做网页的，大家对各自领域之外的都略懂一些，互相听听别人介绍，互相学习一下也就知道个大概了。计算机发展速度特别快，每天都在更新，所以我们都得不断学习，要不然就跟不上。有时候也会聊聊各自公司发生的事，互相吐吐槽。（点击关注@程序员教师生活，看主人公分享程序员打工故事。）

这是我在出租屋的床位，桌子上除了电脑就是技术参考书。

我在这家公司干了三年，慢慢挑起了iOS开发部门的大梁，刚从进公司时是别人带我，后来是由我来带新职员，工资也从原来的五千多涨到一万。在我妈的介绍下，我还交了一个女朋友，她是我妈学校的一位年轻老师。我们相了一次亲，因为一个在北京，一个在曲阳，基本都是在网上聊。

谈恋爱期间，我每周都尽量回曲阳和女朋友见上一面，这是攒下来的车票。

我一直待在这家公司没走，直到2017年，公司承接的iOS项目越来越少，我没有特别多的活儿可以干，没什么成就感，还拿着公司这么多钱，总觉得良心上过不去，慢慢有了辞职的打算。

程序员大都是靠跳槽涨工资的，我当时很乐观，直接裸辞了，出来后才发现iOS的求职者太多了。原来在我工作那几年，市场上培训iOS的机构井喷式增长，即便很多人都没有学过计算机专业，也没有我这样的三四年的工作经验，但经过培训机构的包装，简历几乎可以算是和我同一水平。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起薪要求是一万，而他们只要五六千，相比之下，我太“贵”了。

2017年5月，我在北京颐和园游玩，那时候还没有意识到自己即将面临失业风波。

为了早点找到工作，我将工资预期从一万调到八千，甚至六千，但效果甚微。实在找不到工作，每天靠存款生活也不是回事儿，我便跑去北京语言大学的图书馆当起临时工。把图书馆的旧书用绳扎起来搬到货车上，再把新书运到馆里，一来一去100块钱，起码能养活自己。我一边搬书，一边找工作，就这样干了两个月。

也是在这段最困难的时间，我和女朋友结婚了。为了顺利结婚，她跟爸妈撒了谎，说我在北京上班，实际上我那时候没一份正式工作，未来很不明确，但她还是义无反顾地要嫁给我。越是这样无条件的支持与安慰，让我的心理压力越大。

和媳妇结婚后，我们来到大理度蜜月，是她陪我走过了最困难的那段时间。

我知道靠这样搬书也不是办法，那时候是2017年的冬天，赶在过年前，我回到了老家河北县和一家人团聚，我想回去也行，之后可以去省会石家庄继续找IT 工作。

然而，我在石家庄也很难找到合适的iOS开发工作。这类公司在石家庄本来就特别少，由于iOS薪资比同行要高很多，公司都喜欢在北京找外包公司开发 iOS，并不乐意专门聘请我这种程序员。

那阵子家里人都劝我，说实在不行就像他们一样当老师吧。我从小生活在老师周围，对教师这个职业一直是有偏见的，总觉得每天站在讲台上特别辛苦，挣的钱和IT相比差远了，远不如我坐在办公室舒服。

可摆在我面前的没有其他路，听多了我爸妈、媳妇的劝说，我之前的想法慢慢动摇了。在媳妇的帮助下，我用两个月时间成功考到教师资格证，然后报名了老家曲阳县的特岗教师招考，压线进入面试后，很顺利地通过考核，最后被分配到了曲阳县北边的一个乡村小学，负责教五年级数学。

我在家里准备教师资格证笔试，复习的过程中，媳妇给了我很大的支持。

当上老师后，我每天要和学生、同事讲很多话，一开始总是结巴。站在讲台上，面对几十个学生，心里难免紧张忐忑。老师的责任是要把课程内容讲好，我只能慢慢学，一遍讲不好就讲两遍，两遍讲不好就讲三遍。好在课堂上的内容不算复杂，我很快也适应了在孩子们面前表达。

最让我怯场的家长会。第一次开家长会，校长对我说：“小学学历贴吧你虽然不是班主任，也得上去讲两句。”我就这样没有任何准备地上台了，本想给家长们介绍学生的学习状况，结果因为太紧张卡壳了，大脑一片空白，站在讲台上挺尴尬地笑了一声。

这时有一个家长带头说：“来给新来的老师鼓励一下。”台下的家长们都很给力地鼓掌，于是我又简单地说了点，但其实他们越鼓掌我越结巴。最后说了句“个别同学的情况单独在微信上跟家长沟通”，赶紧走下讲台。直到这一刻回忆起来，我还是全身发麻的感觉，不过现在已经不会出现这种情况了。

在小学教书并不比做IT轻松很多。我所在的学校有师生五百多人，而我是学校三十多位教工里面唯二的男教师，责任也比普通老师重一些，除了教学任务，还要兼任负责学校的安全工作。

我每天六点起床，赶在七点前开车来到离城区二十公里外的小学，和校长、老师们坐下开早会，再到校门口巡视，保障学生安全进校。之后要看着学生们上早读，开始一天的课程，直到傍晚六点才能下班回家。

我在教学生使用灭火器，涉及安全的这种活儿一般都是我来做。

成为老师的第二年，我又带了一届五年级，这次还兼任班主任。过去四年都是女老师带班，第一次接触男老师，能感觉到孩子们都有点害怕，为了让他们放下戒心，下课后我经常留在班里聊天。有的孩子很皮，经常吵架、打闹，然后跑到我这打小报告，我会一本正经地为他们调解。过了那正经的劲儿，他们又凑过来和我开玩笑：“老师你中午吃饱了吗？给你吃一点我的营养餐。”

这些孩子们的小心思还是挺有意思的。我比较关注那些调皮闹腾的学生，虽然他们不听话，但是脑瓜子很好使，就是有点浮躁。上课大家都在写作业，他一会儿搬个桌子，一会儿移个凳子，那桌子凳子都是铁板做的，哗啦一声响，我就知道他是坐不住了。

我能感觉到，这孩子就是想让老师注意到他，多给他一些关心，所以对这类的学生我就多鼓励、多表扬，小孩听了也很开心。

我偶尔也会从学生的聊天里听到我不知道的消息，比如最近一个学习不错的男孩临近毕业考试却突然不认真学了，上课总是睡觉，成绩下降得厉害，我单独和他聊也无济于事。和其他的孩子聊天后我才知道，原来他的父亲去世了。之后我联系了孩子的妈妈，和她沟通后，我们对他的关注更多了，对他回归正常很有信心。

今年六月，我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毕业了，我会永远将他们记在心里。

结束北漂回来的第三年，曾经和我挤在北京同一间屋子的六个舍友，有两个也陆续回到了家乡，他们一个继续在当地城市干IT，一个当了交警。朋友们和我聊起现状，都说我转变太大了，以后肯定会后悔。

这有点像我们学过的课文《围城》一样，外面的人向里面看，里面的人向外面看，实际上我们都不了解彼此，只是因为大家所在的行业不同，所以看法也不一样。如果站在教师这个角度看的话，我感觉自己现在也挺好的，并不会后悔。

这段时间我们的教师资格证统一上交教育局盖章注册去了，这是我当初考试的成绩单。

当然，我的坦然不是从一开始就有的，我也曾有过一小段时间，厌恶这样一种比较平淡的、安稳的、没有太多波澜的生活。刚入职时，我的工资只有两千多，从一万多到两千，落差太大了。我媳妇常劝我：有失就有得，看你之前过的，都是些“非人”的生活，现在回来了虽然挣钱少一点了，最起码一家人能在一起。

如今，我确实转变了，和程序员相比，现在我更喜欢教师这个行业。每当我把自己学的知识传授给学生，看着他们渴望的眼神，第一感觉就是挺自豪的，感觉自己的价值还挺大，可以教这么多小孩子。

平时见到学生我就在想：这个学生我应该怎么教他，那个学生我应该怎么关注他……每天我都能把第二天要做的工作安排出来，这种感觉挺充实的。下班后，我可以待在家里，不用考虑太多其他因素，不再像以前那样心累。以前北漂的时候，即便每天努力工作，还是怕有一天会失业，时间长了就特别迷茫。

暑假的时候我到学校改卷，每当改到100分的卷子，即便不知道是哪位学生，还是有点骄傲。

学校里面就我和校长两男的，没事的时候我们会坐一起吃个饭，他告诉我；“教师是一个良心活儿，你教会他们了，学生们可能一辈子都能用到，如果不认真教，对你来说没什么，但对学生来说这一辈子可能就毁了。”就是这种压力逼着我认真教，像父母一样为他们操心。

我常和学生说，你们现在学的每一个知识对你以后肯定是有用处的，比如我在石家庄那会儿学的是网站，到了北京之后，我学的是iOS，虽然这是两个不一样的知识，但在IT方面也有整体相通的地方。现在，越来越多新的教学设备投入教学，要求我们老师去培训。因为电脑玩得熟练，这些对我来说特别容易上手。

我代表学校做的“网信辟谣”动画作品，被县网信办征用发布在微信平台。

成为教师第三年，我的工资水平也从原来的两千慢慢上调，现在，加上全年的各类奖金福利，平均到每个月差不多有四千。县城的生活水平不算高，我们暂时住在父母家，在买房这件事上也没有太大的压力。

周末我偶尔还会捡起老本行，在家接几单编程的兼职，为自己搞个副业。不过最近一年时间，我渐渐把这些副业暂时放下了，第一次带的毕业班走到最后冲刺阶段，我需要好好陪孩子们。

今年六月底，我作为班主任带的第一届学生毕业了。正式离开前，我为他们开了一节班会。我向孩子们讲起过去我读书、北漂、考教师的日子，告诉大家我也是从他们现在这个样子长大，一路走到现在。讲这些是想让学生们明白，知识改变命运这句话真的会影响人的一生，希望他们不走弯路，努力学习下去。

班会前，学生们在教室黑板上写了一则请假条：因为我们某些原因在2021年6月26日将要离开母校，将要离开您小学学历贴吧！请假人：全班 望老师批准。 没想到这群孩子平时挺皮，告别的时候还挺有心的，我郑重地在黑板上面签下了我的名字。

放假前，孩子们在黑板上写下请假条，突如其来的仪式感，还是挺感动的。

在教育行业，我们的空闲时间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比如这个暑假，我的时间基本已经填满了，安排有四个教学培训、半个月的学校值班，剩下的时间等待校长另行通知。相比之下，寒假的事情会少很多，更多是串门走亲戚。

我畅想过自己将来退休后的生活——买一辆房车，带上我媳妇，开着房车游遍天南海北。结婚以后，除了度蜜月那会儿去过大理，我和媳妇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媳妇的娘家石家庄。我想等我们退休了，孩子大了，就一起去西藏旅游，那是离天空最近的地方，张家界也很美，这些地方都要去转转。

这是我之前自己去大连的海边游玩，希望将来能带上媳妇去更多地方。

我们的第二个宝宝出生快一周岁了，家里又多了份牵挂。一家人待在一块，守着父母，守着老婆孩子，也挺好，至少我的心里很踏实，日子过得比一个人在外漂泊的时候幸福多了。

活了近三十年，走过的每一步我都没有特别后悔过。结束北漂的时候，我就曾想：自己这算不算对现实屈服了，回来是一种逃避吗？但现在看来，这跟走台阶一样，我的每一步都是在前面基础上的提升。不管做什么，我都是努力认真地在做，人生总归是在向前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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