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第一批90后已经出家了》风靡朋友圈开始，“佛系”就开始被越来越广泛地当做一种生存和尚喇嘛的学历的常态。

然而事情的真相却是和尚喇嘛的学历：和尚喇嘛的学历我们表面上有多“佛”，事实上就有多焦虑。和尚喇嘛的学历我们每天需要面对居高不下的房价、996工作制下的压力、复杂的家庭社会关系、拥挤的交通环境、严重污染的空气……这些让我们深陷其中，却无路自救。

我们不得不“佛”着面对，或者说，以“佛系”的姿态来消极反抗。自我调侃式的“佛系”，可以轻而易举地将现实的苦大仇深消解，体面又不失分寸。不用真的去问道五台山，就可以在混沌的现实中傲然孑立。

但偶尔有些人会真的和现实唱反调，用一个偶然的决策，叫停寻常的生活轨迹，比如：

出家。

现代人的出家，大多数时候似乎无关乎修行。和释迦牟尼抛妻弃子、舍弃父母，怀着巨大的爱，为所有他爱的人寻找生命的答案式的修行相比，现代人出家的缘由，显得突兀、偶然、可笑了许多。

2019年1月，一个叫做郭明奇的中年男人从他任职的学校离家出走，乘着辆路边随机拦下的物流货车一路往北，目空一切地走了600公里。

他在五台山上披着袈裟的照片，病毒般地在互联网上传播开来。

图片来源于《人物》，摄影｜尹夕远

郭明奇过去的45年人生，算得上世俗意义上的成功：年轻时遵从父母的安排，当了老师，娶了在电视台工作的妻子，28岁时就当上了校长，管理着20多名教师和1000多名学生。在这里，他拥有4套房子，1辆车。

他是每天要打“至少50个电话”来斡旋人际的郭校长，交际圈里的核心人物。他是个温暖的丈夫和父亲。做得一手好菜，每天早晨做好早饭后再叫妻儿起床。每次出差都记得给家人带礼物。一家三口常常去自驾游。人人都称赞他好丈夫、好父亲、好儿子。

2018年10月7日，国庆长假的最后一天，郭明奇在早晨7点第一个到达偃师市双语实验学校，那天他的任务是等待学生返校。下午4点的时候，一位开着越野车的家长执意要把车开进学校送她的孩子，郭明奇上前劝阻。但他的劝说没有奏效，家长咄咄逼人，对着郭明奇脱口而出：“劳改犯校长，没资格来教育学生和家长！”

“劳改犯”三个字在郭明奇的脑子里一下炸开了。

4年前，他曾在看守所待过26天。因为双语实验学校建在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偃师尸乡沟商城遗址上，属于故意损毁文物罪。郭明奇作为3个责任人之一，被判处有期徒刑6个月，缓刑10个月，开除公职。

——《人物》

郭明奇曾为此上访、上述，但得到的结果是维持原判。当时这件事并未对他造成困扰，他相信早晚有还他清白的一天。他甚至觉得根本没必要跟别人解释，因为对他这样一个有口皆碑的人来说，这根本不算什么事。

他没有想到，时隔多年后会有人用“劳改犯”来定义他。既然有一个人这样认为，那背后一定有更多的人在这么叫他。郭明奇觉得一切都毁了。原来他辛苦建立起来的生活秩序是这么不堪一击，用“劳改犯”三个字就能摧毁。

他突然就对这种看起来井井有条、一切尽在掌握的生活厌倦了。

于是——“这一天清早，郭明奇突然不想上班了。他决定出去散心，并立即动身，带上烟、打火机、装好茶水的茶杯、手机充电器，出门走了200米，看到一辆准备开往山西阳泉的物流货车，给司机递了根烟就坐上了副驾，并莫名其妙地进行了一场长达9小时、600公里的公路旅程。”

他去五台山一待就是一个多月。荒山上的萧瑟让他觉得格外平静。他发了一条长微博：

“……我已出家入佛，望亲人、朋友、同事勿挂念，不用来找我，我生活得很好！”并附了几张他穿红色喇嘛服拿着佛珠的照片。

“那几天心里变化太大了，我就想逃离现实，真是啥都不想管了，马上就走，到一个没人认识我的地方。”郭明奇说。

图片来源于《人物》 摄影｜尹夕远

一个好脾气的中年男人竟会为“劳改犯”三个字离家出走，看起来无厘头且不可思议。按照生活惯常的逻辑，这样一个把里里外外打理得妥妥帖帖的中年男人，本该是出家理由最不充分的。都说成年人的崩溃是“不哭不闹不上吊，一切都是默默的。不想活也不敢死”。

但恰恰是这样的“惊人之举”让人共鸣，着实让处于生活的泥淖却又不敢做出任何出格之举的成年人们看着过瘾，像发生在自己身上一样。在面对社会压力、尽了家庭责任、循规蹈矩的工作之余，我们的情绪都需要一点爆破的罅隙，就像那个骑车逆行被拦，当场崩溃痛哭的杭州小哥；像郭明奇的离家出走；我们总要和那些幽微的、隐忍的情绪坦诚相见。

比起郭明奇为了舆论的压力而出家，张忌小说《出家》里的主人公方泉出家的理由显得更为实际。

他本是一个勤恳且有责任心的中年男子，为养活一家五口（三个孩子），他身兼数职，送牛奶、送报纸、拉三轮车、刷漆……

生活于他而言就像是“闯关”，“过了这一关，马上就有下一关等着你，而且下一关总是比这一关难，一关一关又一关，永远也打不完”。三轮车被交警罚没了，紧接着遇上碰瓷敲竹杠又被骗去五百元；身为送奶工却还一度为孩子喝不上牛奶而发愁；屋漏偏逢连夜雨，穷困之外，疾病接踵而至，妻子因囊肿而动手术需要巨额医药费；作为城市的外来人员，他还要为孩子上学缴大笔赞助费……

现实抛给他的压力具体又真实“我忽然对以后的生活有些绝望，因为我几乎已经看到了自己所能做到的极致。很少有人像我起得那么早，我也想多睡会儿，也想偷懒，可我总是牛一样的用鞭子抽着自己往前走。可这样辛苦，又怎么样呢和尚喇嘛的学历？到头来，我不还是将日子过得跟条狗一样？”

如此境况之下，出家“一天能赚60元”对方泉具有很大的吸引力，因此他跟着阿宏叔去庙里做空班：只需要混迹在和尚的队伍中唱诵经文，投机取巧地动动口型，像舞台上大明星一样“假唱”就能得到足够养家糊口的收入。

在如此初衷之下，“出家”无关乎神圣，它就是一种营生，而寺庙里的乱象，也让“出家”这个词彻底跌落神坛:“护法就好比是一个公司里的业务员。公司的业务靠什么，不就靠业务员吗？只有拉来了好业务，公司的生意才会好”，同理，“一个好的寺庙，必然要有好的护法”。佛事一起，“就像开展销会一样热闹”；“为什么做佛事？因为只有做佛事寺庙才有人气，有人气香火才能旺。说穿了，这经营寺庙跟经营企业是一个道理，企业的产品要卖出去，要先做广告。寺庙也一样，就算不挣钱，你也要将佛事做起来，只有铺垫下去，将知名度打起来，才会有人来布施。”

方泉很快参透了这里的真相，并在寺庙做得顺风顺水。他渐渐尝到了当和尚的甜头——在上海被当做高僧，与信徒们在高级餐厅用餐。他获得了之前从未有过的体验：“我的身体始终被一种高贵、精准的情绪支撑着，这种情绪超出了我以往的所有体验。甚至，它还超出了我的想象……这些人不停地向我提出各种问题，似乎我的头脑里隐藏着他们所有的人生的答案，我的手里掌握着他们的命运。”

他享受着信徒们用匍匐在地上的目光对待他的样子。这让他觉得自己不再是个普通人，不再是个被忽略的人。方泉可以说是享受出家的快感——逃离真实生活中那个卑微的、在生活中挣扎的自己，在寺庙，他成了受人赞美的“活菩萨”。

但他的生活轨迹，也在慢慢随着他身份的转变而悄然变化。他和自己的妻子、孩子渐渐成了陌路人。在家时，他脑子里总是畅想自己的寺庙，一排排的大殿。

他再次被逼到死角：家庭和寺庙，只能取其一的时候，他再次陷入困境……

郭明奇和方泉，一个因社会舆论而出家，一个因经济压力而出家，他们的初衷都和修行相去甚远。“出家”对于现代人，更像是一种跳脱当下境况的手段，就像“远方”作为一种逃离手段那样。

但出家或是不出家，那些需要去面对的问题依然悬而未决。就像郭明奇，短暂的出家后，新的问题又出现了：被骂“劳改犯”的郁闷心情消解殆尽后，他更想给自己找一个完美的、可以回家的理由；而方泉，出家之后，再也回不去自己用心经营的家。

我们以为别处是希望，但哪里都是局限。我们还是不得不充满劳绩，不停地向生活妥协。顶多在某某寺庙又发出信息时，拿它高要求的招聘条件自我调侃：我学历不够，我不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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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家》

张忌 | 著

中信出版集团 | 2019.3